見山選 | 庞培：韭菜港和另九首
韭菜港
我一无所长。只是较为熟悉
水流。长江下游岸线，尤其
江南一线
江水每年的讯期、飓风、雨天
排涝闸口
都影响不到我下水游泳
我不快乐也不特别高兴
只会赤着脚走进太阳
看一公里外的主航道
像看家门口的马路一样
韭菜港。会经常去的一段江堤
我每次在水里都像一则简历
——作为诗人，留下的著作是
堆在岸上的短裤拖鞋
（2017）
溶点
我突然看见这个黄昏是我的爱情的延续
这个光线，这房间
滴沥沥树上的鸟鸣
窗外昏暗，室内的明亮
我走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夜
我的年轻在我的身体里一阵心酸
一切，只剩下了蟋蟀、鸟鸣
傍晚无风的屋子的霉味
人生是一场孤独相爱
我仍留在当时当日
我把香烟揿灭
我把烟灰掸落
面对消失了的恋人
我仍神采奕奕
我仍眼神发亮
我像暮晚地平线上的一棵树
一只知了突然在树丛叫起来
行走在树下的那一对男女
突然跌落到命运的火热溶点
（2017）
一场雨
雨像人的一生
无可奈何地落下
越来越大，白茫茫
就像我的一生
我在这个傍晚
光着身子昏睡
屋子、书、光阴
醒来在雨中
雨像打下来的谷子般密集
人的一生，多么像空旷雨地
像童年塞进灶膛的柴火
一根根、一把把折断！
火焰、泥泞、回忆
闪电、飓风、思想
窗外水雾轰鸣
屋内雨势渐小……
——一场雨把我留在了泥里！
（2017）
安静
（给杨键）
安静也有声音
路上的小女孩在喊“姆妈”
夏天早晨慢慢变成秋天
当老人坐着回忆
年过半百的爱情
县城空空的晾衣架上
挂满了秋凉
轮船如同刚刚过世的死者
空留下江声浩荡
宁静也有声音
当她不幸抬头
当她是一名育有两儿
沿街走过的棉纺厂女工
（2017）
灰朦朦的诗
早晨像波浪起伏
像一个波浪向我涌来
——也可能是悬崖和岸
一个人童年的离奇
在远方写下灰朦朦的诗
黎明途经的船队
丢下水乡内陆的系缆桩
我睡梦的窗户沐浴晨曦
像黑沉沉的船身吃水很深
轻碰入海口
整个世界就像幽深的林中
传来一声鸟鸣
湿湿的雾回忆
弄堂僻静的脸庞
黑夜出神的眼睛
叽叽喳喳的石灰
从墙上掉下来
幻梦出没的小径
被荒草挡住——新入住的
一户人家，名字叫料峭
（2017）
岸
眼底江山落日中
——朱希祖
多少年过去了
江水愈来愈年轻
几何形的波浪线
均匀。饱满
一个游泳的人
回到岸上
从江面宽大的椅子上
他抽取一本夏日之书
夕阳照亮远方的告别
乡村少年般离岸的轮渡
——汽笛声再次回荡
捕捉到向晚的激流
那波浪再次迸溅如同
时尚杂志的首页推出新人
晚风中，乘客“呯呯！”的心跳……
浪越来越大
这世上没有比一条河流
一长截江面更怀旧的了
他用毛巾搓干湿湿的头发
感觉一生像一滴水从脖子上流过
（2017）
旧日
房门开着
屋子多么凉快
那些书全在念叨夏天
接下来的夏天被贮存起来
藏在灰尘、阁楼
中午的穿堂风
人在幼年时像植物
只求空气、光和土壤
夏天中午是一只飞走了的鸟
墙上家人的全家福
照片在影像清晰时早已遁入
和墙壁昼夜一模一样的遗忘
应该问你是谁吗？自己是谁？
读过的书从他体内伸出手
去取作者生平
能听见一本十九世纪小说
在无望中的一声叹息
中午真的蛮凉快
虽然外面太阳很热
人在书的叹息里回家
是一桩温暖旧事
（2017）
夜风
不知从几岁开始
我爱听风的声音
就像一个人呆在丛林
成年后。桌上的书
成了生长繁密的枝柯
风在我的耳朵灌满各种奇想
统统全由深远的寂静说出
当夜风吹来，我的人生跌荡
起伏，一时颠倒轻飘
房间和春夜
既柔软又结实
我独自回到我的幼年时代
就像从高处的树端爬下来
我观察风静止的一刻
好像隔壁房间的父母
黑暗中，双双头挨着头熟睡
（2016）
初冬
如果早晨醒来
你感觉到奇妙的寒冷
雪花一定已落上你面颊
夜晚定是你临睡前听的音乐
你一度曾经是夏天的孩子
把旅途中所见大海的第一眼
告诉草原吧——茫茫无际
自西趋东的蒙古高原
一朵云停驻在
帝国消逝的骑士胸前
没有什么黎明，像这个季节
这样黑暗、耀眼……
冬天来了，悄无声息
秋天刚刚离去
瞧一瞧恋人怎样分手吧：
不同的唇印、唇型
映在树叶, 地面布满霜迹
弄堂里空旷的旧江南
河埠口停了几艘船
游客像吹乱水面的寒风
紧缩住衣领下的点点苍苔
传奇曾经是卷宗的诗稿
蝇头小楷，统统被朝霞
倒入庭院。一层层薄雪
携眷出游，身形妖娆
楼上扔下来一扇旧门板
楼内：书堆成枯树枝
美工刀问责伤风感冒
吸鼻子声音，现在加重了
有人站在尘封的楼道
叩响冬天的房门
就像江底沉船的底部
触摸到了江水的音准
（2016）
凉风
我朝黑暗索要这个词：凉风
小小船户的凉风
河面上窗户般的凉风
推开波光，里面
一枚水乡的月亮
我朝湮没的乡镇索要这个词
丛生荷叶的田野上的凉风
少女般暗黑
这不会有多少人争抢占取
这是我仅存的甜蜜尊严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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